种种有情
除夕夜,饺子端上来的时候,我总是怔怔地望着那一个个透明饱满的形体。北方人叫它“冒气的元宝”,其实它比冷硬的元宝好多了,饺子自身是一个完美的世界,一张薄茧,包覆着简单而又丰盈的美味。
我特别喜欢看的是捏合饺子边皮留下的指纹。世界如此冷漠,天地和文明可能在一刹那之间化为灰烬,但无论如何,当我坐在桌前,上面摆着亲人捏合的饺子,热雾腾腾中,指纹美如古陶器上的雕痕,吃饺子简直可以因而神圣起来。
“手泽”为什么一定要拿来形容书法呢?一切完美的留痕,甚至饺皮上的指纹不都是美丽的手泽吗?亲情如此温馨,我忽然感到万物的有情。
校车反正是每天都要坐的,而坐车看书也是每天例有的习惯。有一天,车过中山北路,劈头栽下一片叶子竞把手里的宋诗打得有了声音,多么令人惊异的断句法。
原来是通风窗里掉下来的。也不知是刚刚新落的叶子,还是某棵树上的叶子在某时候某地方,偶然憩在偶过的车顶上,此刻又偶然掉下来的。我把叶子揉碎,它是早死了,而此刻,它的芳香在我的两掌复活。我张开微绿的指尖,竟恍惚自觉是一棵初生的树,并且刚抽出片新芽,碧绿而芬芳,温暖而多血,镂饰着奇异的脉络和纹路,一叶在左,一叶在右,我是庄严地合着掌的一截新芽,爱恋着重生的生命。
暑假里到中部乡下去,弯入一个叉道,在一棵大榕树底下看到一个身架特别小的孩子,把几根绳索吊在大树上,他自己站在一张小板凳上,结着简单的结,要把那几根绳索编成一个网花盆的吊篮。
他的母亲对着他坐在大门口中,一连照顾着杂货店,一边也编着美丽的结。蝉声满树。我停下来搭讪着和那妇人说话,问她卖不卖,她告诉我不能卖,因为厂方签好契约是要外销的,带路的当地朋友说他们全是不露声色的财主。
我一直怀念那条乡下无名的小路,路旁那一对富足的母子,以及他们怎样在满地绿阴里相对坐编那织满了蝉声的吊篮。
学校下面是一所大医院。黄昏的时候,病人出来散步,有些探病的人也三三两两的散步。其中有一个人,抱怨钱不经用,抱怨着抱怨着,像所有的中老年人一样,话题忽然就回到四十年前一块钱能买几百个鸡蛋的老故事上去了。
忽然,有一个人憋不住地叫了起来:“你知道吗,抗战前,我念初中,有一次在街上捡到一张钱,哎呀,后来我等了一个礼拜天,也没人来找,于是拿着那张钱进城去,又吃了馆子,又吃了冰淇淋,又买了球鞋,又买了字典,又看了电影,哎呀,钱居然还没有花完呐……”
山径渐高,黄昏渐冷。
我驻下脚,看他们渐渐走远,不知为什么,心中涌满对黄昏时分霜鬓的陌生客的理解。四十年前的一个小男孩,曾被突来的好运弄得多么愉快,四十年后山径上薄凉的黄昏,他仍然不能忘记……不知为什么,我忽然觉得那人只是一个小男孩,如果可能,我愿意自己是那掉钱的人……无论如何,能去细味另一个人的惆怅也是一件好事。
元旦的清晨,天气异样的好,不是风和日丽的那种好,是清朗见底毫无渣滓的一种澄澈。我坐在计程车上赶赴一个会,路遇红灯时,车龙全停了下来。我无聊地探头窗外,只见两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,其中一个说了几句话,忽然兴奋地大叫起来:“真是个好主意啊!”我不知他们想出了什么好主意,但看他们阳光无邪的笑意,也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;不知道他们的主意是什么主意,但能在偶然的红灯前遇见一个以前没见过以后也可能不会见到的人,真是一个奇异的机缘。他们的脸我是记不住的,但那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记得他们石破天惊的欢呼。他们或许去郊游,或许去访问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,他们有没有得到他们预期的喜悦,我不知道,但我至少得到了。我惊喜于我能他享一个陌路的未曾成形的喜悦。(作者:张晓风/有修改)
- 南通大学:海外华裔青少年的寻根之旅2019-08-05
- 年夜饺子2018-02-15
- 听妈妈们讲述过小年那些传统:祭灶吃糖瓜剪窗花2015-02-11